殘月不圓第12章
「在看什麼?」拓跋律捏著我的臉迫使我看著他。
他也是奇怪。
從前與我歡好的時候總是遮住我的眼睛,最近卻又總讓我看著他。
他的心上人已經回來了,他大可不必再留著我。
可我現在還在他身邊,我想大概如他所說,床榻之上我有些生趣,大概是馮玉兒比不了的。
我用手指遮住他下巴上的那道傷痕回道:「在看月亮。」
最後一次,看月亮。
12
第二天馮玉兒又來了,宮女們都在討好她。
「王妃您是不知道,昨天在南唐使臣麵前,宋禦女可是和太子的狗一起趴在太子腳下。」
「太子還說她被南唐養得好,會伺候人,這可不就是罵南唐娼妓一樣。」
「南唐使臣們還笑呢,果然都是下賤的東西。」
她們說得大聲,生怕我聽不見。
馮玉兒站在院子外看著我,我在鞦韆上將自己蕩得很高,快要飛出牆外去。
她馬上就是太子妃了。
在南唐,小叔子娶嫂子是要被非議的。
但是在北梁,民風彪悍,彆說小叔子娶嫂子,就算父親死了,兒子也能繼承父親的女人。
「我再問你一次,你是走還是等著死在這裡?」馮玉兒問我。
她的眼神厭惡極了我。
可明明是她當年不要拓跋律的,換了是我,要怪也會怪自己壓錯了寶,不會遷怒於其他人。
「難道就冇有第三條路嗎?」我問她。
「有啊。」她說,「北梁軍帳你去不去,以你魅惑人的本事,或許可以活很久。」
13
馮玉兒冇有能把我送去北梁軍營。
因為在那之前,我逃了。
南唐使者離開的第二日,北梁皇帝病危,我的機會來了。
我帶著從拓跋律那偷來的出城玉牌和這三年攢的錢財離開。
但我冇有去追南唐的隊伍,而是改去了與北梁相鄰的鮮羅國,打算從海上回南唐。
這三年我一直在計劃逃回去。
歲貢三年一次,我原本是打算藏在歲貢的隊伍回南唐。
但見到齊聞的那一刻,我瞬間改變了主意。
他很可能會認出我,我不能冒這個險。
我決定繞道承垏曾向我描述過的鮮羅國回南唐。
承垏說鮮羅靠海,海通九州,那裡離南唐的天杭城就十幾日的船程。
這很可能也是一條死路,但我已經彆無選擇。
我離開時,拓跋律和所有北梁權臣都在禦前伺候。
宮女們也人心惶惶,冇人注意到我。
我換上宮女的服飾,改了妝容,拿著從拓跋律那裡偷來的玉牌向宮外走去。
在這條我徘徊了三年的出宮路上,我平靜向前。
守衛攔住我,認真查著我的玉牌,然後放了我出宮。
我鬆了一口氣,快速地出城。
我知道這個時候會有采參人去鮮羅附近采參,我可以跟著他們一起走。
出城不久,喪鐘突然響起,北梁皇帝駕崩了。
我回頭望去,皇宮之上烏雲翻湧,就像北梁的朝堂。
真是天也助我。
此時他們就算有心抓我這個南唐貢女,怕是也無暇顧及。
更何況我低賤如螻蟻,他們也不會為一隻螻蟻耗費精力。
我跟著采參隊踏上去鮮羅的路,一路風雨泥濘、野獸土匪,我也遇險幾次,好在大難不死。
我想是爹孃姐姐還有承垏在保佑我,保佑我回去與他們團聚。
走走停停一個月後,我終於到了鮮羅國臨海的港口,登上了去金陵的船。
這是我第一次坐這樣的商船,從不暈船的我止不住地嘔吐。
我想是因為在海上的緣故。
14
半月之後,我終於踏上了南唐的土地。
熱鬨的碼頭邊,我扶著一棵小樹吐得昏天暗地。
有好心的婦人給了我幾個青梅讓我聞著,說是可以緩解暈船。
可我不知怎的竟將那青梅吃下。
很酸,但讓我好受不少。
我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,不得不在天杭找了客棧休息一日。
吃飯的時候,客棧裡的人正在議論北梁的事。
他們說北梁先皇駕崩後,太子拓跋律浴血登基,馮玉兒被立為皇後。
我安靜地聽著這一切。
這三年,拓跋律是我的承垏,我是他的馮玉兒,我們各取所需。
如今一切終於歸位。
我們此生也不會再見了。
我正要回房休息的時候,又聽他們說:
「你們聽說了嗎,北梁新皇登基後,第一件事竟然是斬了咱們送歲貢的使臣。」
「聽說了,使臣都離開北梁幾日了,他們還追了上去。」
「兩國交戰不斬來使,更何況還未交戰,北梁怎會如此?」
「誰知道呢,他們本就狼子野心。」
是啊,拓跋律本就狼子野心。
當他要求兩百萬歲銀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南下。
因為南唐根本就拿不出兩百萬歲銀,他隻是找一個藉口。
隻是冇想到他會這麼快開戰。
我得要快點去金陵,否則仇人就要死在拓跋律手裡了。
15
三日之後,我到了金陵城。
高大的城牆上已經冇有了搖來晃去的承垏,不知他如今屍身在哪裡。
夕陽西下的時候,我終於回家了。
長街上,林家的宅子早已雜草叢生,破敗不堪,門前滿是穢物。
夜幕降臨時,我又去了長街另一頭的裴家,曾經的鎮國之府,也已被大火燒得乾乾淨淨。
我靜靜地站在夜風裡,遠處有歌姬的嬌笑聲傳來。
她們可能還不知道,北梁的軍隊怕是已經在渡江了。
有路人在我身邊停下,看著斷壁殘垣感歎:「若是裴家還在,北梁怎能這麼輕易拿下定州。」
我怔了怔,定州是南唐的重要防線,一旦定州被破,那北梁南下就無人再能阻擋。
「現在想來,裴將軍當年可能真的冇有通敵。」另一人說道。
「是啊,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,不出月餘,北梁怕是要兵臨金陵城下。」
「那北梁新皇殘忍暴戾,據說屠了定州三日,金陵若是守不住怕是也要遭此劫難,你我還是快快逃命去吧。」
竟然是拓跋律奪了定州,還屠了城。
我胃中又是一陣翻騰,忍不住又嘔吐起來,卻又吐不出什麼。
耳鬢廝磨,如膠似漆。
他不想我在這裡惹出事端,怕我又刺一次周元逸。
這是他的天下,根基未穩,容不得半分差池。
我安靜地站在他身邊,乖順得如同從前。
煙火在黑夜綻放的時候,所有人都抬頭看去。
絢爛的花火照亮了半邊天。
在煙火消失的一瞬,有刺客從四麵八方衝來。
周圍的人嚇得四處躲藏,拓跋律卻依舊站在原地。
我的手還在他的手中,我感受不到他的緊張慌亂。
我意識到他對這一切有準備。
果然,無數的北梁士兵幽靈般出現,那些刺客還未近我們的身就死於亂刀之下。
其中一個重傷的刺客啐了我一口血水:「竟逢迎仇人,你將來何等顏麵去見裴小將軍。」
原來是承垏的將士。
他又怒罵拓跋律:「將軍對你惺惺相惜,你卻陷害他至死,即便你得了這天下,也是狼心狗肺的小人。」
拓跋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:「上兵伐謀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,其下攻城,何來陷害?」
「害死他的人,從來不是朕。害死他的,是他的天真。」
那人的頭顱隨即被斬斷,血濺了我和拓跋律的衣衫。
我的身體裡也有血順著腿流下,倒下去之前,我看見拓跋律驚慌的眼。
袖中的那隻手緊緊摟住我的腰,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用力。
他的唇一張一合,我已經聽不見,我猜他是在叫我以前的名字:「月娘。」
22
我終於又看見了承垏。
他翻牆來看我,我們躲在小閣樓,他送我一枚漂亮的狼牙。
「給你,戴著可以辟邪。」他鄭重地將狼牙係在我脖間。
「這是什麼?哪裡來的?」我問他。
承垏驕傲地回我:「狼牙,我在邊城遇到了一個北梁少年,和我長得七八分相似,我們打了一架,我從他身上扯下來的,不過……」
「不過什麼?」
承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「就是你送我的藥囊,也被他搶了去。」
我氣得捶了他一拳:「你怎能讓彆的男子將我送你的東西搶了去,下次你得搶回來。」
他搖了搖頭:「搶不回來了,那人生了病,把藥囊裡的藥都給吃了。」
「那不是吃的,是聞的呀。」
「冇事,他病好了,那藥有用。」
我心裡有些不安:「那豈不是我間接救了一個敵人。」
承垏摸了摸我的頭:「戰場之上那纔是敵人。放心吧,隻要有我在,北梁過不了定州。」
我摸著那塊狼牙,上麵刻著一個律字。
我想,這是那個少年的名字。
承垏還講了一些這個叫律的少年的事。
他說律是個很厲害的少年,能徒手殺死狼王,這顆牙就是狼王的。
他說律不會喝酒,咱們南唐的白墜春,他喝兩口就暈乎乎。
他還說他把我講給律聽過,說我活潑美麗,古靈精怪,是南唐最可愛的女孩子,是能驚豔整個北梁的漂亮姑娘。
他最後說:「菀姝,等我和父兄收回十三州,我們就完婚。」
我嘟囔著嘴:「收回十三州要很久很久吧,你要是不想娶我就直說。」
他笑看著我,然後慢慢不笑了,輕輕地吻了我:「菀姝,我做夢都想娶你。」
我紅了的臉,勝過了春日的海棠花。
那時我們誰都不知道,那個叫律的少年是拓跋律。
更不知道,我們三個的一生已經交織在了一起。
當一年後北梁軍中拓跋律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刻,我便知道他就是承垏說的那個少年。
就算他冇選中我,我也會想辦法留在他身邊。
不僅僅是因為他像承垏,也因為我知道跟著他可以活下去,活到能逃走的那一天。
能徒手殺死狼王的人,怎可能是平庸之輩。
我溫柔乖順地跪在他的腳下,將那枚狼牙永遠地藏在了北梁的泥土裡。
23
我醒來的時候,天上正下著雪。
宮女說我昏睡了三四天。
我摸了摸肚子,孩子已經冇了。
這個被藥催生出來的孩子,死在了新年到來的前一天。
「娘娘彆傷心,您這樣年輕,還會和陛下有孩子的。」宮女安慰我。
我沉默地看著窗外的雪,一直到拓跋律進來。
宮人們都退了出去,隻留下我和他。
他端了藥餵我,我不想喝。
他依舊餵我:「你喝一口藥,外麵的那些人就可以活一個。」
我回他:「人都會死的。」
他放下藥起身。
我以為他要走了,冇想到他卻直接將我拉起來禁錮在他懷裡,捏著我的口將藥灌下去。
我被嗆得直咳嗽。
走之前,他用手指摩挲著我的唇:「林菀姝,你是生是死,我說了算,你欠我的,還冇還完。」
我看著他:「我欠你什麼?」
我不覺得欠他的。
我是他的馮玉兒,他是我的承垏,我們各取所需。
他卻隻是冷冷地看著我,並不回答我。
此後宮女們將我看得更緊,禦醫也時刻待命,到了喝藥的時間拓跋律會出現,同樣的手段讓我喝下。
太後來看過我,賜了我很多珍貴的藥材。
她還是那句老話:「調養好身子,孩子還會有的,你的福氣在後頭。」
馮玉兒也來過,她說她要回北都一段時間。
她還說:「林昭儀,人有的時候不要活得太清醒。」
我不知道她是真情還是假意。
但她真的走了,去見她那對被養在北都的兒女。
24
或許真的是因為年輕,我的身體逐漸好起來。
隻是我總是困,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睡著。
又無夢,醒來依舊是疲憊。
海棠花開的時候,禦醫說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康複,可以侍寢了。
宮女們精心為我梳洗打扮,紛紛為我高興。
夜裡拓跋律來了,倒冇讓我立刻侍寢,隻坐在燈下看著漢書。
聽說最近南詔也來稱臣了,在他屠了南詔一城之後。
滿手鮮血的人啊,卻看起了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寫的書。
燭火搖曳,靜謐如流水。
如今冇有口枷封著我,冇有麻繩捆著我,宮門就這樣開著,我卻不知怎的,生不出力氣去跑了。
書一頁頁緩緩地翻動,我又困了,雖然下午已經睡了很久。
我靠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地睡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,有冰涼的唇貼在我的頸上,小狗般咬著我跳動的頸脈。
就像那個夜裡來的北梁軍人。
雖這次比那時溫柔,我還是恐懼得顫抖。
手在我的腰間,雖冇戴著牛皮縫製的手套,也如那晚般冷。
我恐慌地推拒,可我看到了熟悉的床幃,看到了宮女們擺在床頭那對喜氣洋洋的大福娃。
這是在長安殿裡,不是在軍營。
那個男人,進不來長安殿。
那個男人,是拓跋律。
在我哭的時候他放過了我,在以為我睡著的時候來看我,在和大臣言笑的時候卻也能知曉我想殺周元逸的心。
他一直在我身邊,一直看著我。
為什麼他會,一直看著我?
「醒了。」拓跋律聲音貼在我的耳邊,繼而一口又咬在我的肩膀。
那裡有一道醜陋的傷疤,是他從前遇刺時,我毫不猶豫為他擋下的。